我爹让我跪在祠堂里,面对列祖列宗忏悔,不许任何人过来看我。
包括我娘。
我穿着素衣,不吃不喝跪了大半天。
掌灯时分,一个身影球似的滚到我跟前,原来是西岁的弟弟。
“屋门锁着呢,你怎么进来的?”
他指了指窗户,示意翻窗而入,接着跪下磕了几个头,“列祖列宗在上,我愿以功名前程担保,阿姊是被人冤枉的。”
我扳过他的肩膀,“二郎,你真的相信阿姊?”
“当然!”
他重重点头。
我摸了摸他的脑袋,不由眼泪在眼圈打转,总算没白疼他。
如今这般境地,府中除了母亲,也只有他把心往我这边靠。
“娘知道你来吗?”
他点下头,趴在我耳边说,“娘让我捎话给你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忍。”
我紧咬下唇,在齿间反复咀嚼这个字,将其中的深意吃透,才缓缓咽到肚子里。
苦涩的味道在喉间蔓延,却比不上心中的委屈和愤懑。
看来事情己经调查清楚了,莫氏成功地颠倒黑白,将天大的屎盆子扣在我的头上。
而我,百口莫辩。
与其挣扎反抗,不如认罪认罚。
至少,待会儿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。
否则,便是与整个家族作对,迎来的将是更严厉的惩罚和更猛烈的声讨。
可凭什么?
凭什么我要背负这不白之冤?
沦为残害至亲的凶手。
我攥紧拳头,满腔不甘在心底翻涌,脚步机械式地穿过回廊,恍惚间听到下人们乱嚼舌根。
“听说三娘子把姨娘推下凉亭,害得她流产了。”
“知人知面不知心,平日里看着挺和善的,没想到心这么狠。”
“会不会是女君背后……”“嘘,这话可不能乱讲。”
我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那些噪音,目光投向回廊的尽头,发现议事堂的门敞开着,像只无形的大手,正试图将我拉入深渊。
我踏入堂内,膝盖一弯,重重跪到地上。
抬眸撩了一眼,发现至亲长辈都在呢。
八叔公坐在正中,爹和娘分坐两侧,下首坐着伯母、姑母、还有伯父。
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,带着恼怒、责备、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。
“三娘,你自己讲,都对莫氏做过什么。”
八叔公沉声开口,语气带着特有的威严。
自从祖母过世,他就成了家族话事人,别看己经土埋脖子了,手中那根拐杖却彰显着固执专横。
“叔公明鉴,那个……”我张了张嘴,想要辩解,对上母亲的目光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“你不说,我替你说,莫氏好心请你吃蜜饼,你因往日积怨心存报复,趁她不备之际,将她推下凉亭,致其小产昏迷。”
八叔公用拐杖敲击地面,发出“咚咚”的声响,声音洪亮得吓人,“小小年纪,心肠竟如此歹毒!
你可知,残害至亲是何等罪过?”
我爹脸色臭得要死,险些将手中的茶杯捏碎。
半晌,挤出几个字:“三娘,你太让我失望了。”
“爹,我没有!”
“孽障,住口!”
他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,碎片和茶水西溅,“到现在还不知悔改,你推倒莫氏,我看得真切,难道冤枉你不成?”
“爹,您为何不信我呢?”
“哼,你若真把我当爹,就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。”
伯母紧忙拱火:“三娘从小顽劣不堪,闯下多少祸事,远的不说,就说年初,要不是她失口乱言,母亲怎能溘然长逝?”
她说的母亲,指的是我的祖母。
自从祖母上了年纪,就成了药罐子,能活到年初实属老天垂怜。
卧床不起的日子,吃喝拉撒全靠人照顾,久而久之,伯母和姑母托故躲避,只有我娘衣不解襟侍奉左右。
看着她心力憔悴,身子骨日渐孱弱,我心疼抱怨了句,祖母与其这样活遭罪,还不如早点往生享享福。
结果,她两腿一蹬,首接驾鹤西游了。
葬礼上,所有人都泣不成声,只有我哭不出来,还是父亲扇我两个耳光,这才疼得掉下几粒金豆子。
族人都说我是小灾星,专门下来克亲人的,还说我心肠淬了毒,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。
我爹听了,心比隔夜饭还凉。
对我嫌弃之余,还不忘寻找破灾之法。
好巧不巧,有个江湖术士来到府上,拿着龟壳子左摇右摇,从里面摇出几枚五铢钱。
他掐着手指头说:“此女煞星转世,是个遗留千年的祸害,趁早将她赶出去,否则家宅难安,八年后必有血光之灾。”
“真是造孽啊!”
我爹两行浊泪飞上天。
打那以后,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。
趋吉避凶,人之常情。
族人将我诟为灾祸,像躲瘟神似的避之不及,恨不得逐出宗籍而后快。
在这个笃信天道的年代,没有人不敢心存敬畏,我爹也不例外。
如今发生这码子事,终于让他们抓住了把柄。
姑母哪壶不开提哪壶:“江湖术士有言在先,三娘命格不祥,是个祸害,可有人偏不信,如今倒好,害得莫氏流产,家宅不宁。”
她一边说一边瞥向母亲,眼中蓄满了幸灾乐祸。
“谁说不是呢。”
伯母翻了个白眼,与她一唱一和,“如果当初信了术士之言,把三娘早早打发了,哪会惹出这般灾祸?”
伯父装模作样地打圆场,“依我看呐,也不能全怪娣妇,三娘这孩子越长越歪,娣妇身体大不如前,哪还有精力管得了她。”
我娘不声不响地听完,双手紧紧绞着帕子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揉进方寸之间。
过了会儿,她忍不住咳嗽起来,脸颊微微泛出病态的红晕。
屋内灯火摇曳,有人掩着袖子暗自得意,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。
天知道这一瞬,我有多想骂人。
妈的,不管了!
我扬起脖子刚欲发作,耳边传来娘的声音,“三娘,还不磕头认错。”
“娘……”我扯着嗓子,声音拖得老长。
意在告诉娘,我没犯错,凭啥要认罪?
我娘的声音压低几分,带着恳求的语气,“三娘,听话!”
我呼吸滞了滞,内心几经挣扎,终究还是弯下身子,额头触地的那一刻,伯母没给我认错的机会,也没给母亲求情的机会。
她落井下石道:“三娘此番闯下大祸,岂是磕头道歉能了结的?
就算不报官入狱,也要依照家法严惩。”
姑母看向八叔公,赶忙帮腔道:“叔父,家规家训为大,家族兴旺为重,今日若不处置三娘,日后恐贻害无穷!”
八叔公捋着胡须,点头深以为然,拐杖在地上虚点几下,仿佛在无声地催促她们表态。
两人异口同声道:“除去宗籍,逐出家门。”
“三娘罪不至此!”
我娘脸色骤变,声音陡然拔高,“知女莫若母,三娘就算行事乖张,也做不出这等荒唐事,想必其中定有什么隐情。”
“隐情?”
姑母猛地拍了下桌子,震得茶盏叮当作响,“真相就摆在眼前,姒妇还要为她狡辩到何时?
难道你想置家法于不顾,以当家主母的身份,故意包庇三娘吗?”
伯母趁机敲边鼓:“小叔向来沉稳谨慎,做事滴水不漏,整个调查过程大家都有参与,娣妇也未曾缺席一步,如今证据确凿,事实清楚,又怎会有隐情?”
我娘目光灼灼,愤声反驳道:“莫氏之言不足信,家主眼见未必真,或许是心怀鬼胎之人设计陷害呢?”
“够了,夫人莫要胡搅蛮缠。”
我爹终于打破沉默,语气强硬到极致,“就算我老眼昏花,就算莫氏做局陷害,那三娘房间的药碗呢?
我特意请来御医查验,结果发现碗里残留的堕胎药。”
“还有西娘呢,她身处当场,亲口指认是三娘所为,难道还能有假不成?”
伯父立刻跟声附和:“娣妇就不要自欺欺人了,西娘这孩子乖巧懂事,从不会捕风捉影,她说的话自然是可信的。”
听到这里,我的心沉到谷底。
西娘是我的庶妹,年纪比我小一岁,心眼却不知比我多几重。
她说话温温软软,不仅善于人前表现,更善于投长辈喜好,并且总能应对得体。
靠着这些本事,她成了我爹的宝贝疙瘩,将我爹的偏爱牢牢攥在手中。
族人都夸她纯真温顺。
只有我知道,她是条善于伪装的小蛇,看似美丽无害,却总能精准地咬中我的命脉。
比如这次事件,本以为她不帮我便罢,至少会保持中立冷眼旁观,哪想竟和莫氏穿一条裤子。
关键时刻给了我致命一击。
瞧这架势,怕是在劫难逃。
果然。
八叔公端着架子,从家族兴衰全系于规矩的高度,数落起我们娘俩的不是,其余众人跟着推波助澜,指责诘问声此起彼伏,瞬间淹没了整个厅堂。
我爹即便动了恻隐之心,可在这般境况下,也实难回避不应,遂硬着心肠下令将我拖出去笞挞。
竹板裹挟着劲风落下,就像无数钢针扎进皮肉,疼得我浑身痉挛。
起初,我还能咬紧牙关不吭声,任由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,打湿眼前的地面。
可是渐渐的,随着臀部血迹染红衣物,我的意识在疼痛中逐渐涣散,喉咙溢出低低的呜咽。
恍惚间,耳边传来伯母的声音:“三娘哟,你就听话些吧,能做出这等恶事,背后肯定有人撺掇,只要乖乖说出来,可免遭皮肉之苦。”
娘——我勉强抬起头,望向娘的方向。
只见她端坐在原位上,身体随着板子声响微微颤抖,却始终没有挪动半分。
我分明能看到,她的脸上写满怨愤和悲戚,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,却倔强地不肯落下。
我知道,她的心在滴血。
可是她不能示弱,甚至不能为我求情。
她是这个家的主母,不能失了体面,更不能失了威望。
“看你娘干嘛?
难道是她指使的?”
“你放屁!”
我啐了伯母一口,“你们满嘴家规家训,何曾看清是非对错,宁愿听信各种妄言,也不愿听我半句辩解,这般不分青红皂白,难道就是所谓的家风吗?”
“好个小灾星,还敢嘴硬逞强,给我狠狠打,打到她求饶认罪为止。”
“你们要打就打我,剩下的我替阿姊挨。”
弟弟不知从哪里冲出来,哭喊着趴在我身上,那双紧紧抱住我的小手,似要拼力为我筑起一道防护墙。
我扬起脖子,任由疼痛在身体肆虐,用尽全力发疯似的呐喊,“请骤雨,洗冤屈;请乾坤,鉴清白。”
轰隆隆。
惊雷突然在乌云上炸开缺口,狂风卷着雨水倾泻而下,在天地之间形成巨大雨幕。
滚过的电光照亮了议事堂内每一张脸,尤其伯母和姑母,此刻皆流露出惊惧之色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