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昭永昌七年,寒露夜子时。
大昭边境,小河裴村,坐落在龙虎山西北五十里的一个小村。
瘦小男童,粗麻布衣沾满泥浆,赤脚蜷缩在谷仓草垛中,瑟瑟发抖,上齿和下齿对撞发出“嘎哒嘎哒”声音,不知是惧怕还是寒冷。
怀中紧紧抱着塞满糠麸的布老虎,虎身用千针刺绣着名字“裴东野”。
一身碎花棉袄漏了些许棉花,手背肥润而挤出的窝窝,手中还紧攥一锈迹斑斑的铜铃。
寒露夜的暴雨砸在小河裴村的赤土路上,泥浆因寒露变得泥泞。
村口一株百年老槐被雷劈出焦黑裂口,树身上歪歪扭扭的雷电纹雨水冲得模糊,顺着沟壑渗入泥地。
六岁的裴东野缩在村尾谷仓的草垛里,麻布衣早被泥水浸透,脚趾冻得发紫。
“东野!
往龙虎山跑!”
阿娘将他塞进谷仓时的尖叫还在耳边炸响。
谷仓门被反锁,窗缝外火光冲天,马蹄声踏碎雨幕,夹杂着村民的哭嚎。
裴东野攥紧铜铃——那是阿娘从庙里求来的“保命符”,铃身锈迹斑斑,刻着歪扭的鱼鳞纹。
娘亲说,这是一个他刚降世时,一个路过的道人留下的,临走只留了一句话:“此物与你有缘,留下罢。”
咔嚓!
惊雷劈开谷仓顶棚,裴东野透过破洞看见三个黑袍人策马掠过村道,弩箭钉入茅屋的闷响混着惨叫。
他缩回草垛,牙齿咬破嘴唇,铁腥味混着雨气呛入喉咙。
马蹄声逼近谷仓,黑袍首领嘶声冷笑:“那小崽子定在里头!”
中年道士,身披蓑衣,内着灰布道袍,腰间悬青铜鱼符,手持桃木炫纹剑,剑穗染血。
箭矢破窗的瞬间,一道灰影从老槐树后闪出——蓑衣翻飞如鹤翅,桃木剑横空劈下,剑风竟将三支弩箭齐腰斩断!
“北斗借法,天雷引路!”
张悲洸低喝一声,袖中甩出七枚铜钱,凌空结成北斗阵。
铜钱嗡鸣震颤,引下一道雷光首劈黑袍人马前。
泥浆炸开三丈高的赤浪,惊得马匹嘶鸣倒退。
“龙虎山的老天师?!”
黑袍人惊恐,抬手又是一轮弩箭。
张悲洸踏步上前,桃木剑斜挑,剑穗上的血珠飞溅,凝成剑气击落弩箭。
他反手扯下蓑衣,兜头罩住裴东野:“闭眼!”
男童蜷在蓑衣中,听见剑锋划破雨幕的锐响。
六年前庙会的记忆忽然清晰——烟火下,灰袍道士替他捡起布老虎,指尖掠过布老虎时低叹:“裴东野……好名字。”
“天狼转世……果然在此!”
黑袍首领狞笑,抛出一枚燃着绿火的黑符,三味黑气从符中蹿出。
张悲洸疾退三步,桃木剑插地画圈,铜钱阵再起雷光。
裴东野怀中的铜铃突然狂震,锈迹剥落,铃身浮现金色鱼纹,竟将一条黑气震散成烟!
张悲洸剑尖挑开男童衣领。
,黑煞胎记盘踞心口——与龙虎山禁地玉棺的蟒纹如出一辙。
道士咬破指尖,血珠抹过桃木剑脊。
剑身骤亮如炬,他一剑劈向地面,赤土崩裂,泥浆翻涌成三丈土龙,驮着二人冲向村外野林。
“此劫过后,你的命运将不是你能决定的了。”
张悲洸抚过布老虎,布老虎通体千针刺绣,将“东野”二字箍如龙蟒缠柱,十年后......霜降日申时,龙虎山北坡洗剑池。
池水碧如琉璃,倒映丹霞赤崖。
十六岁的裴东野赤脚蹲在青石上,粗麻短打卷到膝盖,胸口淡黑煞纹若隐若现。
“哗啦!”
池底第六柄锈刀被踹出水面。
刀身“斩运”二字旁添了行歪扭小楷:“偷丹贼专用”。
少年笑得前仰后合,后颈忽地一凉——桃木剑鞘抵住他脊梁。
“你先祖亲刻的字也敢改?”
张悲洸灰白须发沾着丹炉灰,袖口磨得发亮。
裴东野翻身滚下青石,腕间铜铃叮咚:“我这是帮‘斩运刀’正名!
您看这‘偷’字,笔锋多飒爽……”老道士抬袖卷走锈刀,眼底晦暗。
刀身倒影中,少年心口的黑煞胎记己蔓至锁骨,如活物般微微蠕动。
老天师张悲洸轻叹一声,拂尘拂去这满身灰尘的瘦猴少年。
“走!
跟为师掏鸟蛋去”龙虎山后山悬崖后山悬崖斜插进云海,赭红色岩壁布满蜂窝状孔洞,几株老松从缝里横生出来。
裴东野扒着岩缝往上蹭,粗麻衣被山风灌得鼓胀:“师父!
斑鸠窝在哪儿呢?”
“眼珠子让鸟啄了?”
张悲洸蹲在头顶三丈处的松枝上,赤脚勾着树干,道袍下摆随风翻飞,“就你左手边那个黑窟窿!”
裴东野横挪半尺,左手指甲缝里塞满赤土。
崖壁孔洞中果然蜷着个枯枝搭的鸟窝,西枚灰斑鸠蛋泛着青玉光泽。
他探手去够,脚下碎石却簌簌滚落,身子猛地一沉——“草莽境的小身板也敢逞能!”
“你这糟老头子,你行你上!”
裴东野自小最烦这老不死的嘀咕。
张悲洸笑骂一声,袖中甩出根麻绳。
绳头如活蛇般缠住裴东野脚踝,老道腕子一抖,竟将他倒吊着拎到身侧松枝上。
少年头下脚上乱晃:“您这‘叩天门’的本事就用来掏鸟蛋?!”
“叩天门?”
老道盘腿坐稳,摸出酒葫芦灌了一口,“那不过是世人瞎扯的境界名头。
真要论起来……”他指尖轻弹,麻绳忽如灵蛇回卷,将鸟窝稳稳送到掌心,“修到能踩着云头掏鸟窝,才算摸到天门门缝。”
二人盘坐在洗剑池畔的老松树下。
张悲洸撕了片芭蕉叶垫鸟蛋,顺手揪了根狗尾草掏耳朵:“修炼分西境,草莽、登堂、宗师、仿仙。
你小子在草莽境卡了三年,连‘锻骨’都没摸透。”
裴东野叼着草茎,屈指弹飞松果:“草莽境不就练个挨打?
您看我天天被师兄们揍得满地滚……”“放屁!”
老道一草杆子抽在他胸口黑煞上,抽得少年嗷嗷叫,“草莽三关——磨皮、锻骨、沸血。
皮要厚过老牛皮,骨要硬过花岗岩,血要烫得能煮茶!”
他忽地并指戳向裴东野心口。
少年胸腹如撞洪钟,“咚”地爆响,震得松针簌簌落下:“这是宗师境‘开碑手’,指头戳木头能当钉子使。”
又扯开衣襟露出胸膛,古铜色皮肤上疤痕交错,“当年我卡在宗师境‘听风’关,被仇家捅了七刀才悟出‘观势’的窍门。”
裴东野盯着师父心口刀疤,咽了咽口水:“那仿仙境叩天门……”“仿仙叩天门?”
老道摸出枚斑鸠蛋在石上磕开,蛋清淌成银线,“三十年前大昭境内有两人摸叩天门门槛。
一个是我,另一个……”他忽然噤声,蛋壳捏碎在掌心,“死了。”
暮色染红丹霞崖壁时,裴东野腕间铜铃轻响。
洗剑池水无风起浪,池底十二柄锈刀嗡鸣震颤。
张悲洸甩袖卷起三枚松针,针尖蘸着蛋清在石上勾画:“草莽境练体,登堂境修意。
等你何时能用‘斩运刀’在池面刻字不湿鞋,才算摸到登堂境‘听风’的门槛。”
他忽地屈指弹飞松针,针尖钉入十丈外崖壁孔洞,惊起一窝山雀,“就像这样。”
裴东野摸出锈刀比划,刀刚触池水就溅得满身湿。
老道笑得前仰后合,道冠歪斜:“龙虎山历代祭品,就属你最没悟性!”
少年忽然收刀,嬉皮笑脸凑近:“师父,您当年叩天门时……是不是也掏过鸟窝?”
张悲洸拎着酒葫芦起身,赤脚踩过池面如踏平地。
暮色将他背影拉得老长,赭红崖壁上的蜂窝洞穴泛着血光:“天门?
那不过是块破石头。
真要说起来……”他回手甩出酒葫芦,稳稳砸进裴东野怀里,“把这壶‘醉春风’送给后厨刘胖子,换他明早的葱油饼!”
东野接过酒壶,闻了闻“话说,师父,为何洗剑池池底都是刀呢?”
“日后你便知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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