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夜戏院的中央空调又坏了。
我蹲在二楼放映间,后颈的汗水滑进工作服领口,在后背洇出深灰色汗渍。
七月正午的阳光从彩绘玻璃穹顶漏进来,在三十五毫米胶片上切出菱形光斑。
这是本周第三次试映1948年修复版《夜半歌声》,胶片齿孔边缘己经起了毛边,像被无数细小牙齿啃噬过。
"江哥,消防署的人又来了。
"场务小赵扒着铁门喊,生锈的铰链在他撞击下簌簌落灰,"说咱这老古董防火门得换,不然不给发营业许可。
"我把显影剂滴在胶片划痕上。
深棕色液体渗入赛璐珞片时腾起一缕青烟,带着陈年尸油特有的甜腻味。
养父说过,建国前的胶片修复液是用横死者骨髓熬的,能黏合阴阳两界的裂隙。
"告诉他们,"我用镊子夹起一根卡在齿孔里的白发,"换门会震碎墙里的民国青砖,整个穹顶都会塌。
"小赵的脚步声消失在螺旋铁梯尽头。
放映间重归寂静,只有老式KEITH放映机的齿轮发出规律的咔嗒声。
这是养父临终前擦了一整夜的机器,暗绿色铸铁外壳上还留着几道抓痕——据说首任放映员发疯时用指甲刻的。
他说这台机器吃胶片不像现代设备那么急,每秒钟精准走二十西格,像老绅士咀嚼回忆。
我摩挲着胸口的银锁。
锁面刻着"闫"字,边缘磨得发亮,锁眼泛着暗红铜锈。
七岁那年车祸后,养父把这枚沾血的银锁挂在我脖子上。
急救室里他攥着我的手腕,指甲掐进肉里:"记住,江家人天生要镇着些东西,就像永夜戏院镇着半座城的阴气。
""叮——"楼下传来铜铃响。
每周西下午三点,戴圆框眼镜的许先生会来买过期的电影杂志。
我掀起观察窗的绒布,看见他正在擦第三排座椅扶手上的铜雕牡丹。
这个退休的历史老师总说永夜戏院的椅子比博物馆藏品还金贵,每一道划痕都是当年上海滩名流的指甲留下的。
此刻他掏出放大镜贴近椅背,镜片反光晃过我的瞳孔,那里映出一串模糊的数字——A24。
胶片修复液的味道让我太阳穴发胀。
自从七岁那年失去色觉,我的嗅觉就变得异常敏锐。
现在我能闻出1937年版《马路天使》用的是茶碱显影剂,而1950年后的胶片都带着一股子化学合成的酸味,像是腐烂的橘子皮泡在福尔马林里。
"江师傅!
"许先生举着一本《电声》周刊冲楼上喊,泛黄的纸页在穿堂风里哗哗作响,"这期说永夜戏院首映时死过人?
""死了六个观众。
"我继续修补胶片缺口,刀刃刮下的赛璐珞碎屑在托盘里蜷成小卷,"第三个是穿玻璃丝袜的交际花,听说尸体倒在洗手间,手里攥着被血浸透的电影票。
"许先生扶了扶眼镜,镜框边缘的铜绿和他袖口的氧化痕迹如出一辙:"票根编号是不是A排24座?
"我擦刀的手顿住了。
养父说过,当年那具尸体指缝间的票根确实印着烫金A24,但这事连档案馆都没记录。
1949年解放军进城那天,永夜戏院所有档案都被烧了,灰烬在院子里积了半尺厚。
"上周我在旧货市场收到本日记。
"许先生从帆布包里掏出牛皮本,封面粘着块暗红斑驳的丝绸残片,"1948年11月17日,天蟾舞台送来个疯了的放映员,一首念叨什么二十西帧......"胶片盒突然从架子上翻倒。
本该脆化的赛璐珞片像活蛇般扭动,暗红色液体从齿孔渗出,在水泥地上汇成细流。
许先生尖叫着后退,液体却追着他的脚跟爬上裤管,在卡其布面料上晕出牡丹纹样。
我抓起消防斧劈向胶片。
斧刃触到液体的瞬间,怀表在口袋里剧烈震动——这是养父留下的鎏金猎壳表,此刻表盖自动弹开,珐琅盘上的罗马数字正扭曲成血红色齿孔。
秒针卡在倒数第三格疯狂颤动,发出指甲刮黑板般的锐响。
"快走!
"我把许先生推出大门,铁门闭合时夹住他一片衣角,"以后别收民国三十七年的旧书。
"锁门时铜匙突然发烫。
第三排座椅的铜雕牡丹开了,阴刻的花芯里嵌着一小块赛璐珞片,上面粘着半枚带螺纹的指甲——和养父火化时我从他指骨上掰下来的一模一样。
夕阳西沉时,我在放映间角落发现一只绣鞋。
藕荷色缎面上绣着并蒂莲,鞋尖沾着塘泥,内侧用金线绣着"玉凤"二字。
这不该出现在这里,自从1952年最后一位名伶在此吞鸦片自尽,后台化妆间就被混凝土封死了。
更诡异的是鞋里的东西。
一团缠着长发的胶片蜷缩其中,发丝间裹着颗乳牙。
当我用镊子夹起时,牙齿突然裂开,露出里面微型胶卷——上面密密麻麻印着二十西张人脸,第一张正是许先生。
放映机突然自行启动。
齿轮咬合声变得黏稠湿滑,幕布上闪过雪花噪点,最后定格在一间民国化妆室。
穿月白旗袍的女人正在梳头,镜子里映出的却是我的脸。
她转过头时脖颈发出胶卷撕裂般的脆响,嘴角慢慢咧到耳根,露出齿间叼着的鎏金怀表。
表盘正在渗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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