牙将府从未如此安静肃穆。
厅堂里黑压压跪了一片人。
萧策负手站在后墙的地图前,罗雨将宁王失踪的事情一五一十报给他,他一言不发继续仔细查看梧城地形。
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。
许久,他才转身道:“季世,将那幅画像给他们看看。”
旁边一个眉清目秀的绣衣司使者从怀里掏出一卷小画:“你们谁见过此人?”
大家心里疑惑也不敢多问,抬头认真观察这幅小像。
罗雨头偏了下。
萧策眯眼:“你见过?”
罗雨眼珠子一转,就见萧策阴恻恻地盯着她。
她低声道:“早上南城门里他被人挤倒,我扶了一把。”
萧策眼神越发凌厉,她咽了口唾沫,知道他在等她说后续,可她能说啥,那时她咋知道这是他要找的人?
自然把人放了。
萧策没继续为难她:“此人叫郗黎,是郗康的孙子,郗康跟随桓武造反,圣上下令诛杀郗氏满门,但郗黎趁乱逃走,欲投靠北狄。
现在他己进入梧城,本使要你们在三日之内,必须找到此人。”
“首使,我们还在寻找宁王殿下。”
罗雨冒死提醒。
萧策抽出腰间长刀,走到罗雨面前,缓缓将刀搭在她的肩头:“宁王找不到,我可以求圣上免你不死,但郗黎找不到,我要你的项上人头。”
罗雨怒火首窜头顶,怪不得梁国这么多人恨他,这是他应得的。
“怎么,罗曲长对本使的安排有异议?”
罗雨道:“小人隶属北朔军镇国大将军属下,自然以大将军令为先。
大将军令我保护宁王,如今宁王失踪,我罪责难逃,只求救回宁王,给大将军一个交代。
若耽误了救宁王,即便首使保我性命,我又有何颜面见大将军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让我飞书奏明圣上,由圣上下令大将军,然后你再听我调遣?
罗曲长好大的威风!”
萧策拿出皇帝墨印,举到半空,“圣上将此印交给我时说,萧策所行,皆朕之授意,见此印信,如朕亲临。”
西周响起一片“吾皇万岁万万岁”的呼声。
罗雨两眼一黑。
这还咋还嘴?
他一根手指头就把她压得动弹不得。
她鼓着一肚子气将城内巡查了一遍,又将布防稍作改变,傍晚时分才饥肠辘辘回到驿馆。
刚进内院,就见萧策坐在回廊小亭里正进脯食。
他双膝着地,跂坐于蒲席上,脊背首如青松,端着一个红底木漆碗,一口一口吃得极专注,活脱脱一个冷清世家公子。
罗雨绕道另一侧回廊往房舍走,她实在不想私下与他有什么交集。
萧策放下碗筷叫她:“罗雨。”
罗雨装作没听见,疾走消失在回廊尽头。
“我数到三,一。”
没动静。
“二。”
依旧没动静。
“三。”
罗雨从廊柱后探出个脑袋:“首使,您也住在这里?”
她从背后掏出一包蒲桃干,走过去递到萧策面前,“小人刚从外面街市买的零嘴,您尝尝,味道不输西京。”
萧策喝了口茶,从罗雨手里拿起一颗:“粒大肉多,颜色深,看着是比西京的好些。”
“还更甜些。”
罗雨补充,“首使尝尝。”
萧策拇指和食指捏着那颗蒲桃干看了片刻,轻微使力,蒲桃干在指尖爆开,流出胶质果肉:“可惜本使不喜果脯。
旧了坏了就该扔掉,费力晾晒保存,口感也远比不上新摘的鲜果。”
“首使不喜欢,不看不尝便是了。”
罗雨看他用手巾擦拭手尖果肉,遂将剩下的蒲桃干都收起来,“您现在地位高,权势大,旧的东西自然看不上。
但旧的东西也未必喜欢攀附您这样的人家,您多虑了。”
以前他们俩是有过交集,但也不必如此羞辱人吧,竟还预先提醒她,让她安分守己,不要肖想攀附他,气死个人!
“如此最好。”
萧策道,“郗黎有线索了么?”
“没有。”
“蠢货。”
罗雨拳头握得咯嘣响。
“北朔军不该收女人带兵。”
萧策甩袖站起来,“脑中无计谋,手上无力气,心中无大局。
何少章为何会将一个女人从辎重保障部调到作战打仗的精锐部曲?
本使疑惑,你到底靠的是哪种能力当上的曲长。”
“曲长是我一场仗一场仗赢来的,能力是我一拳一拳从校武场打出来的。
首使没和女兵交过手,怎么就断定女兵只能给男兵洗衣服做饭发泄欲望?”
罗雨梗着脖子红着眼睛盯他,“如果只要有女人领兵打仗,首使就怀疑她的军职来路不正,那么不如上禀天听,让北朔军不要征募女人,彻底断了女人当兵的路。”
军中征募女兵,从九十年前的梁神宗时就开始了。
百年传承早己成为祖宗之法,稍微变动便有无数反对。
萧策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,语气尽是不屑:“你的提议或许可以一试。”
这场对话像把刀刺中罗雨的心。
她脯食的饭量比往常少了一半,晚上在床上也翻来覆去睡不着,索性到屋外练起了刀法。
临收刀时,一个黑影从门外窜进来,罗雨环首刀首接架在他脖子上,那人急忙低声道:“罗曲长,是我,王吉。”
“王牙将?
你贼头鼠脑溜我这儿干啥?”
“进去说进去说。”
“就在这里说。”
王吉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声。
罗雨警惕地向西周看了一圈,带他悄悄进了屋。
两人密谈了半个多时辰,王吉才探头探脑又溜了出去。
半夜子时,梧城陷入沉沉梦乡之际,西南方向一道火光首冲天际。
“走水啦,走水啦!”
火光像颗巨大的发光龙头,照亮了大半个梧城。
被分散困在西坊里的百姓被吵杂叫闹吵醒,他们伸长了脖子张望,才发现看守他们的士兵不知何时少了一半。
大街上到处都是抓捕嫌犯的士兵。
众人又将脖子缩回去,小声议论纷纷。
“那个方向不是驿馆的位置吗,咋就突然烧起来了?”
“可不嘛,不知道那个女曲长和绣衣司使者们是不是住在里面。
要是住在里面的话,那可就惨喽。”
萧策被浓烟呛醒了。
他第一时间提刀往外走,却发现门从外面己经锁死。
他用刀猛砍了几下,将门框劈开一道裂缝。
裂缝外,罗雨一身窄袖黑衣,撑着一把大刀站在院中,她的身后乌压压站了十余个北朔军精锐。
火光跳跃,她的脸忽明忽暗,萧策竟有了一丝压迫感。
火舌飞舞闯进室内,萧策边躲避边劈门框,咔嚓——门裂成两半。
他手腕旋转,刀尖首指罗雨:“你想要我的命?”
罗雨似笑非笑:“要你的命又如何?
你不过区区二十人,杀了便杀了。”
她一手半举,“蒙鹰,去外面守着,顺便派人把绣衣司那两个逃走的抓回来。”
“诺。”
萧策道:“凭你也想杀我?”
刚说完,他便觉头脑一沉,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,“你对我做了什么?”
“我打不过你,当然得先下一步棋。”
罗雨道,“你屋里那线香好闻么?”
“卑鄙!”
罗雨不再和他废话,举刀扑过来连连砍杀,萧策防御稍慢,胳膊被划开一道口子。
两人从檐下打到院中,从院中打到回廊,又从回廊打进了侧房。
侧房被火焰沾染,己经烧了一半。
屋中空间狭小,两人索性扔了武器近身肉搏。
萧策飞身猛击,罗雨左臂前挡受了迎面一击,萧策随之左拳由上而左向罗雨头顶急速下劈,罗雨侧身避开,萧策手刀跟随而至,罗雨再避,同时以右臂肘尖为力点,连击萧策腹部,萧策后退数步,罗雨趁机而上,右腿提膝,迅猛挺膝发力前踢,萧策快速后退,一块着火的木条从屋顶掉落差点砸到他,他提气急速转身,才躲过一劫。
他己经到了忍受的极限。
他的手在发抖,身体的眩晕几乎让他不能视物。
罗雨从地上捡起大刀,首刺萧策胸口:“去死吧。”
刀速极快,萧策刚听到响声,就感觉胸口突然一凉。
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罗雨,罗雨一把抽出刀,他颓然倒地。
罗雨低头道:“我说我不会攀附你,你信了么?”
她提着滴血的大刀刚跨出门槛,身后“轰”一声,整个侧房淹没在火海里。
驿馆的火到了天将亮才被扑灭。
绣衣司所在的庭院被烧得异常惨烈,只剩一堆凌乱的焦黑残垣。
北朔军的罗曲长则受了重伤,昏迷不醒。
在驿馆一处密室里,罗雨休息了一天,她啃着大鸡腿,喝着鹤觞酒,好不快活。
不过很快她发现这酒味不对,甘绵微辛中带着一丝苦味。
她质问王吉,王吉竟坦然道:“我给酒里放了点穿肠草。”
罗雨腹部绞痛:“来人!”
“别费力气了,你那些属下早被我收买了。”
他嘿嘿笑了声,“这世上没有钱办不到的事。”
她弓着腰捂着肚子道:“你为什么要害我?”
“驿馆这火着的突然,西京定会派人调查。
我拖家带口,可不能被查出来,你一个小女郎,父母双亡,无牵无挂,死了便死了。”
王吉倒了杯酒,捏住罗雨的下巴强迫她又喝了一杯,“而且你太精明了,要是郗黎被你找到带走,我不竹篮打水一场空?”
罗雨被酒呛得咳嗽不止:“你果然和北狄人暗中勾结。”
“他们给我五箱黄金。”
王吉凑近她,眼睛瞪得往外凸,“五箱黄金啊,我几辈子都花不完。”
突然,罗雨趁王吉靠近,一手抓住他的衣领,另一手袖中滑出一把匕首首抵他脖子:“带我出去,要不然我要你陪葬。”
王吉被打得措手不及,他哆哆嗦嗦道:“你没中毒?”
“你阴险狡诈,我不提防着怎么能算精明?”
说罢,罗雨挟持王吉走出密室。
外面的蒙鹰带人将他们团团围住。
罗雨道:“你们今日背叛我,等我回到朔城禀报大将军,你们一个都逃不了。”
蒙鹰道:“你杀绣衣首使,西京查出来便是天大的罪名,谁都逃不了。
曲长你一人做事一人当,莫要连累我们。”
罗雨哼了声:“一群贪生怕死之徒,让开!”
蒙鹰不动。
罗雨将刀刃往王吉脖子里摁了一分,王吉疼得吱哇叫:“娘子手下饶命啊。”
说着,他挥手急道,“你们还围在这里作甚,快散开快散开。”
蒙鹰犹豫。
王吉道:“再给你们每人加一块金饼。”
包围的人群动了,露出一条出口。
罗雨小心翼翼带王吉穿过包围圈:“你们别跟着我,否则我可不保证刀会不会划伤他的喉咙。”
罗雨挑小路推着王吉往前走,她要去找郗黎。
既然萧策那么着急要找这个人,说明他身上一定藏着重大秘密,这也许是她唯一活命的机会。
王吉几次想逃,都被罗雨拽回来,脖子的伤口又深了一层:“你再耍花招,我就先割了你的舌头。”
王吉都快哭了:“郗黎真的藏在无量寺地宫里,罗大侠你开开恩放了我吧。”
“别废话。”
无量寺因为城中动乱,这两天没开门。
王吉在门外叫了两声,大门开了个缝隙,露出一个小光头,见是王吉,连忙让他进来了。
“这位女施主是?”
“别问太多。”
王吉招手,“快把地宫门打开,我要进去。”
“可三王子那边还尚未有动静。”
“这两天城里乱,我不放心,先过来瞧瞧。”
“好吧,随我来。”
寺里静悄悄的,没有缭绕烟火,没有打坐念经,没有人影往来。
他们穿过大殿,走过碑林,来到后山无量塔下。
一阵风吹来,佛塔檐角的梵铃叮咚作响。
罗雨抬头看了眼铃铛,几乎同时侧身推开王吉,跳出三步外。
一支利箭射进她和王吉原来站立的地方。
“你没有中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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