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化三年秋,李昭临站在汴河码头上,望着满载茶砖的漕船驶入暮色。
腰间玉牌刻着"大梁盐铁巡官",是三个月前在崇政殿外跪了三日,从户部侍郎张策手中换来的差遣。
船舷上,茶商王保义正和押船的牙兵争执,腰间犀角带坠着块半旧的鱼符——那是前蜀王建政权的通行符信。
"李巡官来得巧。
"王保义看见他,忙堆起笑脸,从袖中摸出玛瑙笔架,"这是成都匠人新制的..."话未说完,舱中突然滚出个竹箱,箱盖崩开,露出半幅绣着牡丹的蜀锦,花蕊处金线绣着"永平元年造"。
李昭临瞳孔骤缩,永平是王建的年号,如今梁蜀交兵,这种违禁品足以让整船人下狱。
"小人不知这是..."王保义膝盖刚弯,岸边突然传来马蹄声。
五骑快马驰来,为首者披着玄色斗篷,腰间横刀鞘上刻着枢密院暗纹。
李昭临认出是敬翔府上的亲卫,去年在金明池宴饮时,曾见此人站在敬翔侄子身后。
"奉令查船。
"亲卫甩镫下马,目光扫过蜀锦时顿了顿,忽然指向李昭临,"你,随我去见枢密使。
"枢密院后堂烛影摇红,敬翔斜倚胡床,手中卷着的正是李昭临半年前呈的《淮南盐榷十策》。
案头青铜灯树铸着十二只展翅玄鸟,火光在老人脸上投下阴影:"你父亲李修远,是天祐元年被贬的史馆修撰?
"李昭临垂手而立,掌心沁汗。
父亲因在《太祖实录》中首书朱温弑唐昭宗事,被逐出史馆,三年后病殁于商州。
此刻敬翔忽然提起,不知是何用意。
"淮南杨氏近日遣使求和,"敬翔指尖敲了敲案上蜀锦,"杨隆演派来的使者,点名要见你。
"见李昭临怔住,他冷笑一声,"三年前长安囚笼里的细作,你当某家不知道?
那竖子临死前,可是把你的名字刻在了狱壁上。
"窗外传来更声,第三鼓响过,敬翔忽然从袖中抽出半幅残卷——正是李昭临当年从太学抢出的《韩非子》。
泛黄纸页上,新增了几行朱笔批注:"昭临论盐榷,言明法者强,慢法者弱,深得韩子术治之要。
然扬州少年刻名,却似楚囚对泣,其中关节,不可不查。
"李昭临浑身冰凉,终于想起那囚者临终前的笑。
原来从那时起,自己就成了棋盘上的棋子,被各方势力盯着一举一动。
敬翔扔过一枚青铜鱼符,符上刻着"淮南入贡使":"明日随船去扬州,记住,韩子云事在西方,要在中央,若敢有二心..."他忽然指向灯树上的玄鸟,"当年少帝葬处,玄鸟泣血,某家记得很清楚。
"汴河夜航,李昭临倚在船舷,望着水面浮灯随波逐流。
舱中传来王保义的鼾声,混着茶砖的陈香。
腰间鱼符硌得生疼,他摸出父亲遗留的铜戈,戈刃缺口处还凝着暗红锈迹,不知是哪朝将士的血。
忽然听见船尾有水声,抬眼看见个黑衣人攀着缆绳,月光照见对方鬓角银簪——正是三年前长安囚笼里的少年!
"别喊。
"黑衣人甩身上船,压低声音,"我是杨行密麾下牙将,姓袁名袭。
当年在长安,我故意将你名字刻在狱壁,就是要引梁人派你入淮南。
"他掏出半卷绢帛,上面画着江淮水寨布防图,"如今梁军压境,我们需要你这样懂盐铁之术的人...当年在长安,我看见你护着《韩非子》,就知道你和那些腐儒不同。
"李昭临握紧铜戈,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:"史书上的每道折痕,都是千万人用血泪压出来的。
"眼前的袁袭,还有背后的敬翔,都是在历史折痕上博弈的人,而自己,此刻正站在折痕中央。
水面浮灯突然灭了大半,远处传来巡船的梆子声,袁袭往他手中塞了块玉璜,转身跃入水中,银簪在月光下划出最后一道弧光,像极了史书中那些转瞬即逝的名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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