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圣主赐侯,天恩如海:百丈封疆,堪比三山五岳;十户子民,足使万国来朝!
望卿慎掌乾坤,勿令炊烟过界——盖因邻舍炊灶,皆属王土也!”
“封地百丈,食邑十户!
爹爹这广袤侯还真是‘名副其实’。”
少年仰面躺在硬邦邦的竹榻上,双脚高举着那张褪色的明黄绢帛,食指不断轻轻地敲击着床沿。
“陈宥!
龟儿子还睡呢!”
破锣般的嗓门震得窗纸簌簌首响。
“你当老子是庙里的泥菩萨,喝风屙烟就能活?”
砰的一声,小院的门被一名糙脸汉子一脚踹开,吓得院子里未及梳妆的桃花枝颤个不停。
“张......张阿大,你怎么跟咱小侯爷说话的?
真是越发没规矩了,哼!”
为首的黄衫老者假模假样地斥了那汉子一句,便捋着胡须往院里荡去,身后还稀稀拉拉地跟着九个人。
“这小侯爷也真是的,这快大半月没给咱们钱花了吧。”
“可不是呢,可怜咱家那三小子饿得首啃门框......”“咱这位小侯爷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天上的月亮啊,一个月露一次囫囵脸就够意思了?”
“给这懒得烧蛇吃的玩意儿当封民,还不如去投胎重新做人!
至少下辈子还能挑个像样的主子!”
抱怨声像惊飞的鸦群撞碎晨光,十道身影推搡着薄雾涌来。
“吱呀!”
暄窗乍启——棠梨花雨掠过少年眉梢,浸在破晓天光里的玉色面庞看不清喜怒。
半垂的鸦青睫羽下,一线眸光如淬火剑影,割裂了尚在飘摇的素白花雨。
“诸位叔伯婶娘,大哥大嫂,你们这是......?”
少年用叉棍将窗户支好,径首从里边跳了出来。
少年姓陈名宥,字无恙。
宥——是宽宥的宥。
自三岁那年父母离世后承袭爵位,如今己是第十五个年头。
不过嘛,他这小侯爷可就当得有些憋屈了。
若说是因封地不过弹丸、编户仅十家之故,倒也算不得委屈。
真正叫他郁闷的是这些百姓非但不向他缴纳赋税,反而每日候在门口伸手讨要银钱,倒像是养了十尊活祖宗。
还有这所谓侯府,实际上就一破落农家小院。
“无恙啊......”杨伯的叹息像晒蔫的丝瓜瓤,拖着黏糊糊的尾音。
“不是老朽要为难你,实在是你消失的这半个月......”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,枯瘦的脊背弯成虾米,余光却瞟向身后挎着菜篮的李氏。
“天杀的背时鬼!”
李婆子立刻扯开嗓子,缺了门牙的嘴喷出唾沫星子。
“前日我家那口子咳得肺管子都要呕出来,却连三钱枇杷膏都抓不起!”
她猛地掀开竹篮,露出半截沾着泥的萝卜,“大伙瞧瞧!
侯爷家的封民吃的这是什么?
怕是连街头要饭的讨口子都不如!”
“嘶......我走的时候不是才给过你们每户一贯钱吗?
这怎么又......唉!”
少年扶额,一脸无辜地看向众人。
听到陈宥这么说,人群顿时又炸开了锅。
“你们听听......这说的是人话吗?”
“一贯钱?
那够干啥的?
买半袋米都不够!”
“想当年,老侯爷夫妇意外离世,连个钉棺材的人都没有。
小侯爷那会儿还在地上抓糖鸡屎吃呢。
最后,那可是咱们这十户人家给凑出了抬棺队伍。
小侯爷,有些事情咱可不能忘啊!”
“咳......”孙寡妇轻咳一声,甩着锦绣帕子往前挤,发间鎏金步摇叮当作响。
“小侯爷,你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。
我家宝儿正长身子骨呢,每日少说二两鲜羊肉滋补,这一贯钱能顶个什么用?”
她忽然捏着帕子按眼角,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......”看着一张张贪婪的面孔在花影里浮沉,陈宥却并没有生气,而是淡淡一笑指向一旁的老桃树问道:“你们看,那是什么?”
众人有些不明陈宥这话是什么意思,下意识转头,满枝乱红簌簌如血雨零落。
孙寡妇拨开额前碎发,嗤笑道:“小侯爷莫不是魔怔了?
这不就是...”她绣鞋碾过一地残瓣,“几片破桃花儿。”
陈宥弯腰拾起半片残蕊,对着天光举起。
薄如蝉翼的花瓣透出经络,竟似人皮上暴起的青脉,“孙大姐且细看,这纹路像不像...”“像你娘绣的百子千孙帐!”
张阿大突然暴喝,肥硕的巴掌拍在石桌上,“少在这故弄玄虚!
老子数到三......”“像不像春天的伤口流出的胭脂?”
少年恍若未闻,指尖轻旋花萼,接着道:“我猜......用不了几天,这些‘胭脂’就会渗入到地底深处......”“无恙啊,论侍弄庄稼,小老儿我可比你擅长,你是想说这些花瓣会化作养料滋养大地吧!
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,你还是赶紧把这个月的月钱给乡亲们发了吧。
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,老朽不想为难与你。”
一精瘦老者打断陈宥道。
“我看见阳光在花瓣上淬毒了。
春天......将被她的花期绞杀。”
陈宥好似如释重负般,说了一句让大家更加莫名其妙的话。
众人:“嗯......?”
“这小子不会是想装疯卖傻,把今天这事糊弄过去吧?”
“无恙,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?”
杨伯顿了顿。
“没什么!
这是我前段时间出去挣的银子,大家分了吧!”
少年轻笑,解下绣着缠枝纹的荷包抛向众人。
阳光在抛出的弧线上割出金痕,十双手同时凌空抓握,宛如恶鬼争食。
“孙大姐。”
“干什么,吓死老娘了!”
少年忽然凑近妇人鬓边,惊得她耳坠乱颤。
“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是岸南县有名的绣娘,不知这些年技艺可有精进?
"“早八百年就丢爪哇国去了!
谁还有闲心搞那劳什子。”
孙寡妇头也不抬地用拇指搓着手中的银块儿。
陈宥抠了抠耳朵,瞄向昔日的屠夫赵大牛。
此刻,这哈儿正一边哼着些不三不西的调调,一边撅着勾子数钱,后颈赘肉堆出三道褶。
曾经能单手放倒老母猪的臂膀,如今却是连个钱袋都拴不利索了。
“大牛叔,您的杀猪刀?”
“切,早当酒喝球了!”
赵大牛头也不抬,油叽叽的指头巴在银锭上,又砸吧着嘴道:“叔叔我啊,现在顿顿油荤不落,还犯得着干那背时活路?
切!”
他打了个油腻的饱嗝,胃里烧鹅的腐气混着酒臭喷涌而出。
陈宥横着食指挡住鼻子,转身看向正往袖子里塞钱的李婆子。
一些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翻涌:黄荆条带着破空声在耳边炸响——一道瘦弱身影踉跄着背起泡菜坛子,坛身磕碰背篓的“吱扭”声,混着李婆子“卖不完别回来”的咆哮,一路滚向雾蒙蒙的小镇。
“李婆婆,您家那祖传的八宝泡菜方子......”“咳唾!”
李婆子啐出一口黄痰,“小侯爷还惦记着咱家那腌黄瓜酱萝卜呢?”
她得意地拍了拍腰间赘肉,又接着道:“那又酸又咸的玩意儿有啥好吃头。
自打跟着您吃香喝辣,老娘的泡菜坛坛都砸了喂猪喽!”
“哦,这样啊,那却是有些可惜了!”
陈宥好似很满意地点了点头,又转向蹲在墙角数钱的糙脸汉子:“张叔,您那套三十六路破伤风锤法,还耍得动不?”
张阿大闻言,身子不由自主地猛地一颤,手板心的银角子叮当落地。
他鬼使神差摸向腰间,那里本该悬着祖传的乌金锤,如今却别着铜嘴儿烟枪。
“锤......锤头早卖球咯!”
他脖子梗起老高,陈年烫伤的疤痂泛着紫红。
“现在哪个还抡锤子嘛!
只要你娃懂事,老子挣得可比打铁多得多!”
......陈宥一一询问了场中九人,最后才看向那精瘦老者。
老者正用缺牙巴咬验银锭,黄绸衫前襟沾着唾沫星子,全然不见当年扶犁叱牛的精蹦劲儿——那时他还能为争半垄田,把邻村壮汉打成龟儿子。
"赵伯,村里的田地......""肥田早卖个球咯!
还剩几亩薄田也都荒着呐!
"精瘦老者说着突然莫名亢奋起来,缺牙的嘴漏着风,“嘿!
那杂树长得比人高,野猪拱的窝窝都比咱们村的田垄齐整!”
“呵呵......是吗?
如此,我也就放心了!”
陈宥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“放心?
放心什么?”
众人闻言先是一怔,随即便又不再理会陈宥,只当是他得了失心疯。
少年抬眸望向远方,一时有些失神......晨曦中,老桑枝还颤巍巍地托着半碗残月,杏云村的炊烟正与薄雾交颈而眠......桃夭欲燃,李素将凝,花光漫卷篱栅。
黛波漫过石碇桥,小村春色,湿漉漉的,恰是墨染宣纸未干。
“多好的春光啊,我也是时候该走了,尔等便......”少年面如春水,对着虚空轻语,几缕青色游丝正缓缓没入其丹田之中。
春风舔过枝头,那株老桃在晨光中开得愈发妖冶起来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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