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漫过青崖时,去往北渝县的山道上出现了一抹红色身影。
“救......救命啊!”
“有人吗,救......救命啊!”
一阵带着哭腔的求救声传来,红衣少年停下脚步,掣剑出鞘三分,驻足循着声音望去。
不远处的山崖下草丛簌簌摇动,露出半身粗布靛蓝裙。
一名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农妇正捂着小腿歪倒在石窠里。
少年见此,连忙纵身跃下三丈高的陡崖来到妇人身前。
“这位阿嫂,可还站得起来?”
少年一边说着,一边弯腰准备检查妇人腿上的伤势。
那妇人见状,却慌乱地往后缩了缩身子,沾着草屑的手死死按住渗血的右腿,耳根涨得通红。
她面色略显尴尬地说道:“我本是进山来寻些草药的,不小心给野狐追着跌下崖来,这腿肚子怕是叫尖石咬穿了。”
少年估摸这妇人许是想着男女有别,并不想让自己为其验伤,便随手抓过一旁倾倒的背篓,看了看天色道:“阿嫂,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,你家在什么地方,要不我送你回去吧!”
“如......此,便有劳小公子了,我家就在那棵老槐树背后的山坡下,过了垭口就是。”
妇人没有推辞,在少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,指向不远处的一棵虬曲老槐。
“对了,还没请教小公子怎么称呼,听口音是咱本地人?”
妇人撇了撇鬓角问道。
“嗯,我叫陈宥,山那边岸南县过来的。”
陈宥随口答道。
妇人身上浓郁的草药味刺得他鼻腔有些发涩。
“小公子是岸南县人士?
这可太巧了,我家那口子啊就是岸南县的!
三年前征兵的铜锣响到院门口,他揣着半块麦饼说去去就回,可是......”妇人话音陡然哽住,低头盯着鞋面上开裂的针脚。
“会......回来的!”
陈宥盯着妇人肘弯处磨透的补丁,感觉自己说话的尾音都透着虚伪。
乱世如磨,百姓如草芥,个人命途总被裹挟在时代的裂痕里碾碎成尘。
约莫过了半个时辰,老槐树后现出三间茅舍。
茅檐下一排艾草人偶被褪色红绳系着,脖颈处皆用朱砂画着符咒,在风中如吊死鬼般晃来晃去。
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,茅屋歪斜得仿佛随时要坍塌,那土墙裂缝里竟钻出几簇鹅黄的野迎春。
墙基塌陷处,白色菌丝上爬满了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儿。
“什么东西......”手指传来的异样触感,让陈宥猛地缩回了推竹篱的手。
定眼瞧去,那竹篱笆上竟然密密麻麻地挂着几排风干的死耗子。
“唉,让小公子受惊了。”
妇人抢先推开歪斜的竹篱,显得有些不好意思。
“孩子馋肉,我这又......”她声音突兀地低下去。
“无妨,阿嫂,是在下失礼了......”陈宥也尴尬地笑了笑,跟着妇人迈进小院。
只是刚踏入小院半步,一股莫名的腐烂气息便裹着一阵阴寒之气迎面扑来,激得他后颈汗毛陡然炸立。
“小公子,怎么了?”
妇人好似注意到了陈宥的异常,诧异道。
“呃......没什么。
阿嫂这小院其实还挺别致的,就是有些冷清了。”
陈宥打了个哈哈,指着小院满地的野花笑道。
“唉!
人穷客稀,亲朋避路绕门庭,怎不叹个冷清!
竹篱疏影懒簪花,紫燕衔泥补旧家。
东风不恋朱门宴,偏怜蓬户赠绮霞。
这天下不一定是天下人的天下,可这春天还是天下人的春天。
我这小院的野花呀可比那些朱门大宅里的玉兰还香嘞!”
妇人说到这似乎有些得意,腿伤也好了不少,一瘸一拐地挪到石桌旁,将上边的油灯点了起来。
“阿嫂......念过书?”
就在妇人念完诗的瞬间,陈宥明显感觉院内的阴寒之气减轻了不少。
不过更令他好奇的是,这妇人竟然会作诗。
妇人这诗虽平仄不协,但要知道,在如今这个世道里,便是富人家的小姐也没多少能识字的,更别说一个乡野村妇能作诗了。
“嗨,家里那口子以前是个教书匠。
我老听他在家里教孩子,自己耳濡目染也便学了些遣词造句。
倒是让小公子见笑了。”
“阿嫂哪里话。”
陈宥指尖拂过石桌边缘的青苔,“‘东风不恋朱门宴,偏怜蓬户赠绮霞。
’当真绝妙!
这份豁达,倒是让我想起九思书院柳先生那句‘晓看人间皆疮痍,暮拾落英补寒衣。
’”“嗨,小公子又说笑。
我一介粗鄙村妇,岂可和柳先生相提并论!”
妇人说着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开裂的补丁。
话音未落,檐下艾草人偶突然剧烈摇晃,一道突兀的稚嫩童声响起:“娘,我......好饿!”
这声音冷冰冰的,像是深井里捞出的碎冰,听得让人首起鸡皮疙瘩。
陈宥后颈骤然发凉,抬头看去,茅屋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个瘦小男孩正首勾勾地盯着自己。
那男孩青白的面皮下泛着诡异的乌紫,嶙峋指节扣着门框,指甲缝里隐约可见暗红碎屑。
“诶,小宝,你怎么出来了,你这病还没好呢,赶紧回屋去,可别着了凉。
要是觉得无聊,就看会儿书去。”
妇人踉跄着走过去想把小男孩推进屋,可小男孩似乎不想回去,依旧首勾勾地盯着陈宥。
“娘,我饿啊!
这个大哥哥闻着好香啊,比耗子还香!”
妇人死死捂住孩子发青的唇,指节因用力泛白:“贵人面前休要胡言!”
转脸却堆起笑纹:“山里娃没见过世面,小公子莫怪。”
“可是娘,我己经半个月没吃饭了。”
小男孩舔了舔嘴唇。
“净瞎说,半个月没吃饭咋没饿死你?”
妇人嗔怪道。
“呵呵,童言无忌,童言无忌!”
陈宥被这母子俩的对话逗着了,忍不住笑出声。
那男孩在妇人的安抚下,最终进了屋,妇人回头看向陈宥:“小公子,这眼瞅着天就黑了,灶上还煨着山雀菌子汤,若不嫌弃,不妨留下用个便饭?”
陈宥看了看篱笆上那密密麻麻的死耗子,不禁微微抽了抽嘴角。
“阿嫂盛情,本不该推辞。
只是天色己晚,我还有要事在身......”陈宥话未说完,忽然一阵冷风袭来,油灯闪烁了几下竟灭了。
檐下艾草人偶猛地齐刷刷转向屋内,篱笆上那些风干的死耗子竟然在微微颤动,灰白的眼睛正悄悄朝向陈宥。
便在此时,茅屋内突然亮起一盏烛火,传来男孩古怪的读书声:“人之初,性如璞,教以善,学以笃,言有信,行有度......人之初是这样,那么尸之初呢......咿——嘻嘻嘻...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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